一把吉他,正要引吭高歌。
琴柄挺峻,琴身玲珑,拨弹轻扫,切切嘈嘈。这旋律仿佛来自吉他的故乡西班牙……
但是,若这吉他开口说话——
“期饭”“瞌睡”“板意儿多”!浓重的西南口音,来自山里的家乡话。
吉他当然不会说话,但一纸商标,注明它的出身:正安国际吉他产业园。
正安,黔渝交界,遵义市的一个县。这个名字,许多人有些陌生,却不知,这一县的吉他出口量,占据中国吉他出口总量的近半数。这个大娄山脉中的国家级贫困县,在吉他声中,正生机焕发。
“吉他出深山,扶贫富一方”。非凡事迹背后,总有非凡故事,而正安这段非凡的故事,要从人称“吉他兄弟”的郑家兄弟俩说起……
创 业
郑传玖从没想过,自己有一天会吃“吉他”这碗饭。
他没摸过吉他。别说吉他,除了二胡和脚踏风琴,就没亲见过别的乐器。对于一个出生在正安的七〇后“山里娃”,这实在稀松平常。
没办法,正安群岭环绕,路难行,地难种,村里人在地里忙活一年,能吃饱肚子就不错。这条件,还玩啥“洋乐器”?想要看世界,只有“走出去”一条路。
年,大郑传玖两岁的三哥郑传祥,离家去广州打工,经亲戚介绍,进厂造吉他。郑传玖读书坐不住,早想出去闯。听闻哥哥造吉他干得不错,郑传玖跟到广州,投奔三哥。
郑传祥心思细密,喜欢跟手里的活计“较劲”。恰好,造吉他正是一份重手工、需耐心的活计,郑传祥如鱼得水。郑传玖虽难比哥哥“精益求精”,做得也不赖。从没接触过吉他的哥俩,都在“造吉他”上展现天赋。
喷漆、打磨、木工……几年工夫,两兄弟把做吉他的诸多工序,一一学成在身。几番跳槽,干上管理岗,多的时候一个月拿过五千多块钱。
后来兄弟俩萌生单干的想法。别人能干,我们凭啥不能干?
找上几个老乡,叫上几个亲戚,租厂房,搞设备。一百二十五万的本钱,十八个“股东”兼工人,“广州神曲乐器”就这么诞生了。
一伙人的想法,就是造货换钱。至于如何运营、销售,想都没想过。多年后郑传玖如此评价当初:敢创业,主要是因为没文化。
年7月,工厂开工。一上班,一伙人在厂子里面面相觑:造吉他。造什么吉他?客人要什么样的吉他?客人又在哪?一伙人,突然都愣在原地。
这个当口,哥哥郑传祥站了出来。
“客源我去找,但咱们得先干起来,客人来厂子里,得有样品。咱们先做些常规的样品出来。”
摸索一个月,托朋友介绍,才接到第一份订单:两百支。大家喜不自胜。结果客人验收,却说不满意,挑挑选选,只买下七八十支。厂里第一次大规模生产,经验不足,这批货确实有问题。
那天,兄弟俩把不合格的吉他堆在厂房,当着全厂人的面,一把火全烧掉。木材在火光里劈啪作响,飞散的火星映照在眼里的,是懊恼,是不甘……
瑕疵品中相对较好的吉他,没有被烧掉,兄弟俩拿去降价处理,或者送人情,好歹回收一点成本——烧吉他,是为了立志;半卖半送,是为了生存。
好不容易熬到年,通过贸易公司,接了一家美国吉他厂上万把的代工大单。本想大干一番,没成想,“金融危机”来了。两兄弟哪经历过什么“金融危机”,然而美国的吉他厂倒闭,兄弟俩的成品压在仓库无人收,款项回不来,工人要吃饭,厂房要交租……
两兄弟一边到处找朋友托关系,把吉他五十把、一百把地零售出去,尽量回款;一边尽量筹钱,先挺过眼前。
朋友给兄弟俩指了条路:参加乐器展,直接跟外国公司面对面谈合作。正好,一场大型乐器展即将在上海举行。
兄弟俩一商量,毅然将五六十人的生产团队,裁员到只剩下二十多人——几乎是退回创业的最起点。以前的产品,一件件拿出来,分析总结;新产品出炉,兄弟俩亲自邀请歌手们试弹、点评……
年10月,兄弟俩带着精挑细选的新品,赴上海一试运气。
这次,他们遇到了业务发展的“贵人”——巴西的吉他品牌“塔吉玛”。
“没想到,竟有中国工厂能做出这么棒的吉他!”在众商云集的展会上,塔吉玛的品牌代表由衷赞叹。
你们厂子有多少人?一个月多大产能?
郑传玖脑子转得飞快,五指一张:一个月能做四五千支!——虽带夸张,拼了老命,也不是做不出。
好!先下两千支!
两千支,对当时的厂子来说是个大数;但回过头看,又是个小数。因为从这两千支开始,大感满意的“塔吉玛”,后续加单源源不断。
美国吉他大牌“芬达”也不请自来,主动寻求合作,兄弟俩又惊又喜。一问才知道,“芬达”正和“塔吉玛”争夺南美市场,研究“塔吉玛”的吉他,发现了“神曲”。兄弟俩足未出户,又签下一笔国际大单。
这对创业之初没资源、没门路、“没文化”的“憨”兄弟,靠着“做好产品”这“华山一条路”,引来资源,闯出门路。
“没文化”吗?或许,他们缺少经验,却有着更宝贵的东西——一颗敢想肯干的心。
归 乡
郑家兄弟的吉他生意风生水起时,在家乡正安,改变也正发生。
年,正安县领导班子换届。新班子是带着任务来的:要把这个经济状况省内倒数的贫困县,搞出点起色来。
一番调研,正安二十多万外出务工人员,有五万多人,专做吉他。其中做了老板、自己有厂的,挑来选去,有戏的只有一家——广州神曲,郑氏兄弟。
刚上任的县长,马上带人奔赴广州。
家乡领导来,兄弟俩自然开心。但一听说,要让他们搬回大山里造吉他,还是吓一跳。家乡要捐钱,不在话下。但搬厂子,可是动命根子。在广州干得好好的,为啥要冒这个险?
不出意料,答复是“考虑考虑”。
县里一定要“拿下”两兄弟。先是晓之以理:厂房,县里建,可先免费用;*策,法律范围之内都是最优惠的;服务,县长亲自跟进,包您满意。但“好处”虽多,还得动之以情。
于是,郑传玖再回贵州,下了飞机,总能看见县长手捧鲜花,在机场迎接;郑家在正安每有大事,县长有空必到。
半年多过去,县里“精诚所至”,两兄弟“心里有数”:县里这么看得起咱们,应感恩图报。再说给家乡做事,难道不是应该的?搬!
可搬归搬,但大山里面造吉他,闻所未闻,前途未卜。哥俩商量一番,计议已定:让郑传玖带着木吉他生产线先回正安,郑传祥带着另一条电吉他生产线,留在广州观察。
年,郑传玖回正安,这次不需要县长去机场接——他带回一个厂子。大小设备,从广州汽车运到正安。正安当时路况不好,十七米长的大拖车进不来,用九米小拖车,足足拉了三十七车。
厂子安定,郑传玖的心却安定不了。
这趟返乡创业,他是不意外又意外:不意外的是,果然有困难;意外的是,困难原来这么多!
“神曲”造吉他,多用进口木材,走海运到广州。到正安,材料运进,成品运出,仍需经过广州,来去路远,成本“三级跳”;设备维修、细碎配件,在广州一个电话全到位。到了正安,什么都要靠广州那边“接济”,甚至连打包吉他的纸箱,也无处采买。兄弟俩一咬牙,又在正安建个纸箱厂。
麻烦事还远不止这些。
郑传玖“率部”回老家,只带回少量骨干。工人主力,还要从正安本地招。工人培训好了,试生产做了,一过质检——几乎“全*覆没”。收货公司面露难色,多年的“免检”待遇,默默取消。
一气之下,“昨日重现”——郑传玖把报废的吉他堆在厂房:烧!
工人们眼睁睁看着,那么多的吉他在火焰里化为黑烟和黑炭。心疼啊,愧疚啊,五味杂陈的时候,“质量”两个字,就悄悄印在这群人的心头。
郑传玖不服气:条件差,认了;难道乡亲们人也“差”?没道理!于是“开小灶”:下班后,吃过晚饭,每三十个新员工一组,轮班接受“郑总”亲授培训。
几个月培训下来,良品率终于回升。
企业和环境,企业和工人……磨合,一场接一场,磨得郑传玖心力交瘁。幸而,此时留守广州的哥哥郑传祥,靠着运作良好的电吉他生产线,支撑起公司,为“磨合”争取了时间。这条“退路”,反倒成了支撑郑传玖在正安“力战不退”的支柱。
“还是‘没文化’!”如今,郑传玖把当初“搬家”吃的苦也归结为这三个字,“当初要是想的多一点,就不会搬回来。”但转念又说:“要是没搬回来,也不一定能做得今天这么好!”
“没文化”吗?或许,他们欠的只是思虑周全,拥有的却是更可贵的——朴素的感恩心和故乡情。
共 富
年,两兄弟再次“会师”正安。
这次,哥哥郑传祥从广州回到正安,依旧不需要接机:他带回了留在广州的电吉他生产线,六十多车设备,浩浩荡荡开进“神曲”正安厂区。
搬来的理由很简单:木吉他生产线,经过一年多的整理磨合,经营状况已不次于在广州时。
于是,“神曲”在广州就保留进出口的经营功能,依旧由哥哥郑传祥驻守。生产部分,全部来到正安,由郑传玖负责,全力运转。
宽敞的新厂房里,流水线上工人各司其职,有自动化的激光开料、自动喷漆车间。力邀制琴大师加盟的手工琴工作室,也开始运作。东印度玫瑰木、洪都拉斯桃花木;长达一个月的手工上漆、全程精准的温湿度控制……为的,就是冲击高端。
“神曲”蒸蒸日上,成了正安一块“活广告”。郑家兄弟投桃报李,在同行圈子里逢人就夸,正安的扶植*策好,*府说话办事靠谱。许多吉他企业听了郑家兄弟的“游说”,又眼见“神曲”财源滚滚,这才放下心来,纷纷入驻正安。企业越多,规模效应越强;规模效应越强,越吸引企业入驻,良性循环就像滚雪球一样,越滚越大。
园区出产的吉他,远销全球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,占亚洲市场的20%,美国市场的30%,巴西市场的40%;除了为国际大牌代工,还有三十余个自主品牌。“国际吉他产业园”一天天热闹起来,正安的经济数据也一天天好看起来。
好消息还不止这些:贵州的“县县通高速”工程,如火如荼展开,正安的交通状况改善,一日千里,大山里行路不再难。十七米长的大型货车,当初缺席了“神曲”搬家,如今终于派上用场,频繁穿梭于正安和广州之间的高速路上。
一个真实的故事:大货车拉着满满一车吉他,从正安往广州去,路遇收费站,工作人员望着一车货满脸狐疑,好心问司机:是不是跑错方向了?——从来只有广州发货进来,何曾有过包装严整的大宗产品发出去?司机到广州把故事讲给郑传祥,郑传祥笑了半天,逢人常讲这饱含自豪的“保留曲目”。
而最多的改变,发生在正安的乡亲们身上。
四十四岁的郑苹会,丈夫身体不好,孩子又小,郑苹会只能在正安守着家里的一点薄田,喂鸡,种地,勉强支撑家用。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,她的生活也就只能这样下去。
但变化来了。年,郑苹会进了“神曲”,在厂子里加工吉他的木质初胚。如今,她已经可以胜任初胚流水线上任何一个手工岗位,月薪过四千。
更重要的是稳定。过去,“土里刨食”,看天吃饭。如今,每天按时上班,见的是熟悉的工友,做的是日趋熟练的活计,安稳感油然而生。
戴红霞,正安瑞溪镇人,一直在广州电子厂里打工。
年,戴红霞和同乡的王学*结婚。王学*当兵退伍后,在外工作过一段,之后回到正安,在厂子里上班。戴红霞跟着老公,进了“神曲”。小两口住在厂子的宿舍夫妻房里,朝夕相伴。一个月,两人收入七八千,在县城里,生活充裕。
叶前玉,也曾在广州的电子厂打工,年回到正安,进了“神曲”,负责给木吉他上弦。一支吉他,六根弦,全部装好,慢的时候要一分钟,快的时候只需十秒!
改变,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。
她们身上有共同点,她们都曾是建档立卡贫困户。
郑家兄弟优先解决本县贫困户的就业。县里推荐来的贫困户,“神曲”几乎来者不拒;每个月工资外还给额外两百元“补贴”。厂里自食其力的工作,让贫困户们收获了人格独立、劳动尊严、生活希望。
在“神曲”,女职工占到七八成,许多正安吉他企业亦然。因为正安“留守妇女”多。曾经,她们的生活里只有“照顾老人孩子”;而今,在吉他厂里,她们顶起半边天。
现在,“神曲”每隔两三天,就要装一整卡车的吉他,发往广州。一批批身着工服的女工们,将单箱二十公斤重的吉他,一箱箱搬上卡车。
女人们干着这样的体力活,辛苦吗?也许。但你看到的,是一张张欢喜的笑脸,就像农民们在搬运丰收的粮食蔬果。
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。问起“会不会离开厂子”时,郑苹会、戴红霞、叶前玉的回答都一样:
只要厂子不关门,愿意一直干下去。
放 歌
年,郑传玖做了一个决定:造了二十多年吉他,如今他要学弹吉他。
这个决定,依然和正安的变化有关。
吉他产业越做越好,从业人口越来越多,吉他企业的“生态”,也越发多样化。比如八〇后年轻老板创立的“贝加尔”吉他厂,与“神曲”主做代工不同,“贝加尔”搞起网店,直接面对消费者,在电商平台上销量领先。正安年轻时髦的姑娘们,也纷纷加盟“贝加尔”的“电商部”,在家门口做起白领。
“产业”做大了,“文化”自然跟上。如今,正安人对吉他耳熟能详,学吉他、弹吉他顺理成章,各种吉他培训机构纷纷挂牌开业;县城中心,“正安吉他文化广场”热闹非凡,喷泉绿地掩映着众多吉他元素,居民载歌载舞、休憩纳凉。广场一侧,“吉他风情一条街”正在建设中,一些吉他主题的餐厅、酒吧已经抢先进驻,慕名而来的吉他爱好者在舞台上构思今晚的表演……
环境如此,坐镇正安“神曲”的郑传玖,还不会弹吉他,就有些说不过去了。
而最直接的原因,还是郑传玖身上发生的一件大事——年,他当选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。
新中国成立以来,正安县一共出过三个全国人大代表,郑传玖是第三个。这么大的荣誉和责任面前,郑传玖压力不小。
赴京开会要发言,前一天,郑传玖心里忐忑,打电话给县长。彼时,县长已是县委书记。郑传玖说,书记啊,明天发言的都是有文化、有水平的,我一个农民出身,有啥可讲的?
书记道,要你发言,就是要听农民的发言,你咋想,平时咋干,就咋说。
听这一席话,郑传玖定住心神,第二天发言,有一说一,博得满堂彩。其间,提到郑传玖还不会弹吉他,他当场许诺,回去就学,下次弹给大家听!
开会归来,郑传玖感慨万千。当初县长对他们兄弟俩“三顾茅庐”,已经让他吃惊不小,没想到各级领导,都这么
他琢磨着,领导们看重,主要是因为他们做的事,连同这个产业,给正安老百姓带来了好处。自己能做的,就是为家乡做更多贡献。
回到正安后,郑传玖代表兄弟俩,又发一个愿:一个人富不算富,大家富才是真富,我们现在是一棵小草,但我们一定要做成一片绿地。
这两个承诺郑传玖都在努力实现。
年,他再上全国人代会,当众抱起吉他弹唱一曲,虽不够娴熟,神情却动人。
而“神曲”,也依旧源源不断接收着贫困户,带动他们以劳动摆脱贫困。
不仅仅是“神曲”,“吉他产业扶贫”几乎是所有正安吉他企业的共识。解决就业人,其中贫困人口人,带动人脱贫……不断刷新的数字背后,正向着贫困发起决胜的冲锋。在临近吉他产业园的瑞濠扶贫易地搬迁安置点,曾经囿于深山的贫困户,在吉他厂里实现脱贫的故事,层出不穷。“神曲”“贝加尔”“凯丰”……一个个企业,一颗颗为乡亲们跳动的热心,还有一户户日子安稳的笑脸。
在这场脱贫致富的吉他合奏中,郑家兄弟的故事还在继续。
哥哥郑传祥,如今每个月回正安两三天,开会,谈工作,来去匆匆。但和弟弟的感情却从未淡薄。如果有机会,兄弟俩依然能聊天到深夜两三点。
郑传祥想再过几年,他也回正安长住。广州那边需要操心的越来越少,而正安,亲情、乡情依依,“吉他情”也依依。
在正安的工作间隙,郑传祥会钻进弟弟的办公室,兄弟俩抱着吉他,一边聊天,一边弹起不太娴熟却旋律悠扬的吉他小调。
吉他声声,在这大山里回响,化作乡亲们心中殷实的梦想和期盼……
原刊于《人民日报》(年9月4日20版)
马涌
来源人民日报
编辑刘思博
编审李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