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回:崇祯帝诏表杨氏忠,李延岚独吊海龙囤。
古风有曰:
半轮残阳映西天,一江愁雾笼碧涟。
千秋盛世春日暖,万代烽烟秋夜寒。
北原雪融枯骨现,江南草长紫燕还。
始皇成就一统志,宣统了却皇家缘。
清明时节雨含烟,中元缥缈幽魂散。
古今多少悲欢事,都向荒圹野冢谈。
却说万历帝集天下精兵,共二十四万,以李化龙为其首,平播州,灭杨氏,遂将其领地,一分为二:以乌江南段为界,其北部设遵义军民府,归属于四川;其南部之地设平越军民府,委于贵州管辖。而平播之明军,屠城越货,烧杀抢掠,罪恶滔天。众上表以闻,一日过数十,朝廷却置若罔闻,皆不过问。
李化龙不胜其怒,集众将,斥责以屠城害民,见众人都虚以逶迤,阳奉阴违,乃上表,其略曰:“臣平播主将化龙言:臣荣膺圣命,集朝廷大军,平播州乱。其始颇不利,损兵而折将,幸有骁将之助:四川总兵刘綎英勇,乘夜破娄山关大寨,贼寇由是胆寒,遂退守海龙新城。臣聚兵将,久攻而无所获,因其天险,飞鸟藤猿不得过,强弩火炮不能伤,迁延日久,心颇惴惴不安。幸天亡杨氏,其弊自显:水西安疆臣与贼勾连,佯攻贼寨,阴补其给养,臣知之,以刘綎部军扮水西卒,乘其不备入其关,遂有平播之成。今贼首既没,当抚境安民,以服众望。然诸军不遵号令,血洗播州,屠戮其民,夺其物货:其所为暴掠,不似天兵,只如财狼尔。臣万般阻止,终不遂愿,愿陛下颁严旨约束之,以昭朝廷之盛德,而符播州万民之望。”
万历览其表,对近侍叹息道:“李化龙真忠臣也!安疆抚远,待民如子;统领三军,执法如山。朕自当以之为擎天之臣,天祚绵延,皆仰仗如化龙之辈也。然征播之兵,素无朝廷之供养,皆如强盗之辈,饥渴已久,徒望以此而得所补给,朕早知之,而苦不能禁。任其劫掠,使各得其便,亦无奈之举也。朕虽天下之主,于此时,亦无所措置焉。”乃颁旨意,嘉奖李化龙,授其龙骧上将军之职,却并不言约束军兵之事,其略曰:“播州杨氏聚众叛,其端早显,欲裂土而分疆,危我大明。朕虽德薄,既获天之眷命,必以天下一统为务,故无奈征边。卿于天地崩摧之际,奉朝廷之令,帅狼虎之师,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功成业就,朕心甚慰。卿当为天下表率,社稷所依,朕何心,敢不以卿为腹心耶?”化龙接诏,喟然道:“征其地,掠其民,灭其族,断其香烟者,禽兽之举尔,吾不欲与之为伍焉!”其家臣李煌问道:“君为众军首,奉皇命征播州,杀伐可自取,何需上奏?”应龙苦笑曰:“尔有所不知,本朝立即久,无官不贪,无兵不掠,其武将食空饷,文官受贿赂,只寻常尔。平播州之兵,皆平民凡夫也,无饷无食,都以劫掠财货为其望,今如阻其行,逆众人之愿,断其生路,乃自取灭亡也!”乃上表请辞,乞请骸骨,致仕归故里。万历知其意,坚不许。李化龙亦知朝廷之意,不得已而留职,然终郁郁寡欢,遂怏怏而卒。后人有诗叹李化龙曰:
化龙终平应龙叛,名既相克天使然。
早知播州屠城苦,何不弃剑游云边。
却说四川总兵刘綎率军三万,破娄山关诸寨,歼播州劲旅数万,入海龙囤,立首功。刘綎军既入播州制所,军卒多有所劫掠,刘綎以军令阻之。其后,各部明军入,皆无所顾忌,遂大有收获。刘綎军士建首功,而空其手,颇不满,私下相商议,欲劫掠白锦等处,刘侹知之,坚不许。众大愤怒,私下相议,欲杀之。亲近者报,刘綎大惊,匹马出军寨,北遁避祸乱,三日后方敢还。而士卒已所获甚多,乃复相归属,刘綎遂得安身,不禁喟然叹曰:“人之所欲,胜军法多也,吾于此时,亦无能为也。”后刘綎帅四万明兵,与清军战于萨尔浒,中敌伏,军士皆无斗志,四散奔逃。綎独力战,终以身殉国,虽天意使然,亦其治军甚严,士卒不得遂其愿,不相依附故也;而致身首异处,尸骨无存,朝廷苦寻其骸骨而不能,遂为之设衣冠冢,供后人瞻仰者,自有其因焉。后人有诗赞刘綎曰:
南昌故郡武状元,坚贞威勇镇西南。
身陷重围犹苦战,马革只裹衣冠还。
朝廷既平播州叛,万历帝甚自得。帝姓朱氏,名翊钧,性本狂傲,质实有亏,细究其生平,徒寡德少恩之辈尔。因列祖之荫护,窃居圣位,竭全国之力,平宁夏勃拜之乱,逐丰臣秀吉于朝鲜,又平播州之叛。帝不以为危,却以此为丰功伟绩,自诩虽万古圣君皆不及也。号称本朝三大征,又集翰林文士,成歌功颂德之诏命,又亲加修纂,使广布于天下,务求万民皆颂扬其功绩。其诏略曰:
昔周伐纣,天有异象,日月相助,苍生为望,武卒倒戈,文臣俱亡,苍茫九州,遂归仁王。周裂其地,分赏功良,立八百载,其勋昭煌,尔后德衰,列国侵伐,百邦惨灭,归于七王。秦灭六国,天下一统,残剥天下,二世而亡。汉收四地,泽被八荒,偏信阉宦,其德遂央,光武虽兴,终以弱亡。两晋偏安,胡辈猖狂,四海不宁,兆民徒伤。隋统天下,使力逞强,炀帝南遁,宇文猖狂。政归李氏,万民颂扬,北逐突厥,南收蛮荒,其后淫迷,其德遂殇,藩镇割据,朱温称皇。宋欺孤寡,得位不当,偏安一隅,北狄猖狂,虽有圣君,其道难长。元本夷族,恃力而王,恣肆暴戾,终失民望。本朝初立,倚天之光,太祖承命,成祖安疆,四海俱宁,天道显扬。朕本凡夫,乘祖之光,平勃拜乱,灭丰臣狂,平播州叛,威显异邦。虽曰上天之护佑,实亦合兆民之愿使然,故君民一心,可期万年。
呜呼,顺万民之心者,其祚永远;从四海之愿者,当享天年。朕德薄福浅,能力有所限,亦慕夏禹商汤之德,仰唐宗宋祖之光,望敬天牧民,竭所能为,延大明寿祚于永年。八荒之民,九幽之神,实所共鉴焉。
帝既宣功德诏,志得意满,宠郑贵妃,欲以其子为嗣,群臣坚不从。万历怒,无所不用其极,遭贬谪者众,庭杖死者甚多,而终不能遂愿。帝不胜其愤,三十年不临朝,而朝臣终不屈,无奈,遂立其长子,众怨乃平。帝由是郁郁寡欢,四十八年秋,帝病笃,自知天寿不永,乃集后妃群子,叮嘱万千,如魏武帝故事。俗语有之: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;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。帝于弥留之际,思生平之事,颇有感慨,曰:“朕幸承祖业,为天下首,竭心尽力,终此一生,略无所失德。唯于播州杨氏,颇有所愧焉。彼自唐末入黔北,安民钦命,功德广远,向以中华为其宗,逆元蒙异类,杀身成仁,朕颇倾慕焉。至本朝,彼倾心投诚,为土司之首献,太祖特嘉勉之。朕明知应龙虽跋扈,实无割据反叛心,然成祖建贵州,贫穷不能自持,虽有周边各郡之济助,然播州之富裕,向为贵州官员所觊觎焉,常欲并其地,因而屡屡诬陷杨氏欲叛。朕明知播州之情,而任奸佞所为,逼其反,因而除之。虽舍一隅而全天下,本天子之所为,然陷忠臣于反叛,使播州遭涂炭,亦平生之遗恨也。”言毕,吐血数口,至三更,乃崩。
万历亡,嫡长子朱常洛嗣,是为明光宗;光宗辞世,明熹宗朱由校继。熹宗逝,无子,以其弟朱由检为其嗣,改元号崇祯。崇祯帝生性刻薄,刚愎自用,不能从谏如流,偏欲成就千古之伟业。初继位,杀魏忠贤,复祖宗旧制,众皆欢愉,以为江山有望。既久,渐忘却其初衷,恶性频现,孤恩少德,寡义多疑:人臣有能,则相妒忌,恐其盖主,遂频繁打击之,实背恩亡义之徒也。故君臣离心,朝政紊乱,终致大祸。又听信谗言,冤杀袁崇焕,自毁长城,致武卒寒心,战事不利,丧辽东地,满人直抵山海关。帝不自悟,犹号叫曰:“朕千古一帝也,英明神武,当耀千古,苦于奸佞当道,无良臣相助,故至颓废,朕虽万死,终有恨焉。”后人闻其言,皆以之为笑谈。
一日,帝读宋濂书,至《杨氏家传,颇有感慨,道:“杨氏拥播州地,历七百载,此天意使以成,凡人不可度量也,其抗击元蒙之心,追随中华之意,天可鉴其忠也。朕如有此臣属相辅佐,平天下易尔。”又闻万历弟临终之言,乃下诏,彰播州杨氏功,追赠其列祖,至其始祖杨端。又使人往探,知杨应龙之子杨朝栋有幼子曰寿春,因奶娘之护,现存于世,居遵义府绥阳县,遂下诏封其为安远侯,为建府邸,食三百户,以表彰杨氏之忠。
初,刘綎军破娄山关十三寨,败播州军,杨应龙领残部入海龙屯,知不可久,令乳母穆氏携其长孙寿春私出海龙城,北向,欲归太原,续杨氏之香烟。穆氏至绥阳,夜宿青瓦寺,住持曰灵通,见寿春,大惊曰:“此子之相,贵不可言,然雾迷其面,前生恐不如意,然至晚年,必得大富贵。”穆氏闻灵通言,告以实情,灵通知之大惊,乃于寺旁筑茅屋,给其居住,供其饮食,嘱两人以母子相称,不可于外人道实情,因而家焉。寿春既长,穆氏为其娶妻,生子三人。至崇祯帝封寿春为侯爵,终得富贵,果如灵通言。今黔北杨氏后裔,大都为寿春嫡传。
崇祯既封杨寿春,意犹不足,又仿万历帝之自夸词,成哀君圣而臣不贤之叹,其略曰:
夫天道流转,自有其端,凡人不知其意,徒顾影而自怜。朕本为逍遥王,原望安享先祖之遗祜,从赤松子之游,不意先帝无嗣,委政于弟,故朕无奈,乘继大统。自继位以来,除奸佞,安兆民,鞠躬尽瘁,耗力尽心。而群臣疲惫,专务其私,不与朕同心。朝议缤纷,不一而足,皆党同伐异,无关社稷。朕读杨氏书,有所感慨,又闻世祖遗言,方知播州之乱,皆谗言所致,非杨氏真心也。叹封疆忠臣,而毁灭于奸佞之口;悲坚贞报国之士,却终成叛国之贼。
呜呼,忠奸之辩,如云涌天边,其增长消亡,非慧眼不可识,自古俗人难辨。杨氏入播州,历七百年,延残唐之嗣,逆蒙元雄师,其忠贞之节,盖八荒焉,而终遭惨灭,悲哉!反观满朝群臣,视江山社稷如无物,致大明于颓废而不顾,安然尸位素餐焉。以此观之,忠者自忠,不因好恶;而于凡人,利之所至,万般贤德俱灭也。
其后,大顺军破潼关,追亡逐北,如风卷残云,北京沦陷。帝见群臣俱叛,乃杀妻戮子,凄然徒步至景山,自缢而亡。其常言:朝有明君,而无忠臣相辅佐,必亡社稷!及其死,唯有太监王承恩为伴,并无朝中大臣相随,果如其言。
满人入关,南征而北伐,一统天下,治明旧地。知遗众眷念故主,乃佯言为明复仇,灭大顺,以遂其愿。顺治安民,康熙拓疆,皆不易万历间黔北归属旧制。其后雍正继位,以贵州贫,用度皆仰朝廷供给,心不忿,乃以遵义军民府归贵州,以助其治,由此废贵州协济之策,以省朝廷之费。从此黔北归属之争,终归于定,而至于今。这正是:
播州杨氏起太原,分疆剖符近千年。
尔来纵横七百载,徒留龙城白云间。
公元二零二零年秋,黔北独孤叟游海龙囤。自杨氏颓败,明军入播,尔来四百二十岁也。独孤叟者,姓李氏,名延岚,遵义市播州区尚稽镇人士,唐太宗文皇帝后裔也:岚者,黎明山间之佳景也,绝美逾梦幻,而苦短,不得久驻;延者,期其美至于无穷焉!皇考之所望,于名已昭然。然奔波一世,苦无所成,孤独于心,哀伤于魂,故每睹先祖坟冢,莫不痛入心扉哉!
叟之先祖,世居长安,所以散苗裔于黔北,其来有自:唐亡,朱温建国称大梁,迁前朝李氏皇族于山西太原郡。此高祖龙兴之地,因而家焉,逾三十世,唯耕读传家而已。崇祯末,李闯克北京,建大顺,其政甚严苛,民皆怨之。其将佐自恃多功,常为不法,越货劫掠,多行不义。重臣刘忠敏掳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妻陈圆圆,以为妾,吴三桂闻之,引清兵入山海关,反攻北京。其势甚大,大顺军溃败,西遁经太原,掳独孤叟之始祖从军行,入西川。后值兵败,归路不通,乃南越横断,入播州北境,与土人通婚,繁育后嗣,已逾十数代,近四百年。虽姓氏各异,族种不同,然究其始末,独孤叟之家族与播州杨氏,颇有渊源哉。
夫黔北有播州之名,始于唐太宗文皇帝贞观间,杨端南来,始于太原;独孤叟本唐太宗后裔,其始祖入播州,亦起于太原。两相交接,世所罕见,苦不能厘清其中原委,遂归之于天意使然。
当日至海龙囤,见遗迹遍野,日暮途穷,黄叶满地,秋风凌冽。叹往事如烟,白驹飞逝;哀蝉声凄切,万物肃然。睹飞虎关,惊为天堑,拾级而上,知“飞鸟藤猿,不能逾者”之誉,绝非虚言。回想当年,龙蟠虎踞,坚不可摧,蒙元雄兵至此,马徒踟蹰不能前,人皆彷徨而兴叹,终元之世,皆不得以武力相征服焉。元世祖无奈屈身招安,帮宪为生民计,含泪入朝,边患乃平。而至应龙被逼反,安疆臣巧计终不遂,刘綎军侥幸入,遂致千古之险关,为明军所破,毁于战火。其后无所修葺,徒任岁月相盘旋,春秋往返,风水相侵蚀,前朝雄关,终成残垣。
其时日将暮,登山顶,见秋意肃杀满乾坤,白云苍狗犹盘旋,不禁哀叹光阴易逝,世事无常,乃赋新词,发千秋如一瞬之叹。
新词:千秋咏叹调……海龙囤怀古
春去秋来天地残,严冬不远,满目苍生尽惨淡:杨失其穗,樟损其华,徒留枯荷撑孤伞。
夕阳方西下,皓月又盘旋,今夜独孤幽客眠;山深闻犬吠,梦回恨夜短,几曾欢欣离人圆?
披缁衣,仓皇四顾,不堪那:一天愁雨,二山孤峙,三江凄吟,四壁残垣,五里寒烟。
叹红颜易老,众生无常,不觉有感:人世和煦恋春暖,苍天肃杀托秋蝉。
东成西就古难全,胜负无端,万般争斗皆枉然:力有不逮,心犹未甘,却将颓败归天谴。
杨端初平播,应龙终投缳,千秋成败皆尘缘;唐宋徒遗恨,元明空流连,亘古盛衰入竹简。
逆天道,犹呈其狂,徒期愿:十里锦绣,百世绵延,千秋勋著,万代相传,兆民咏赞。
睹天下兴亡,终归于幻,于是悟得:一粒砂尘含宇宙,半生际遇逾万年。
呜呼,盛衰之议,自古不同,尔云天祚,我道民愿。而天意缥缈,凡夫岂能轻易识之哉?然世所倡道者寡,而趋利者众,凡夫遂因之得以盘桓。杨端入播州,逐南诏,延残唐,虽托以天命,实私心使然。其后世绵延:光荣归宋,杨文抗元,帮宪归命,杨铿降明,历七百岁,树后世之典范。皆顺势而为,抚万民而归一统者,岂徒然哉?凡人徒睹其荣贵而心向往,然其惴惴不宁之心,如蹈薄冰之感,以至卑躬屈膝,委曲求全,谁又知其意之悲哉!而应龙自诩天之骄子,鄙夷天下,然观其城府,一如凡人:不悟卧榻之侧,难容他人酣睡之理。不自压抑,以求久安,却纵其所长,不掩其短。以至忤逆人君之意,徒惹属众之怨,兼以群丑相戏,不堪其辱,终以武叛。使其家族为此而惨灭,播州生民因之遭涂炭,国破家亡,岂不悲哉!
故成大事者,因时而动;继其功者,忍辱负重,自曝其短;败其业者,皆因一时之不忍。千古一也,今昔皆相同,向无特例,亦可谓天意使然也。后之豪雄,望裂土自封,乃至欲统揽天下,为万世之望者,可以此为鉴焉!(完)